在當代中國作家中，嚴歌苓在她題材迴異的小説中進行的漢語實驗最爲膽大心細。膽大，是因爲她敢於用前無古人的文字組合營造出一種奇特的語言效果；心細，是因爲這種語言實驗不是信手拈來粗制濫造，而看得出是經過精雕細琢反復推敲的結果。
與莫言，蘇童，梁曉聲，陳忠實，王安憶，王朔這些駕馭地域方言高手不同，嚴歌苓的文字總體上沒有明顯的地域特色。她擅長的是利用褒貶不一，自相矛盾，有形無形的漢語文字搭配，構建起她獨特的話語風格，給讀者一種愉悅好奇的閲讀體驗。
1. 褒贬不一的搭配：
小顧從形象到作派都討軍代表這類男人喜歡，輕佻得正到好處，也是恰如其分的有那么一點賤。
（"輕佻"和"賤"是貶義詞，與褒義的"正到好處"和"恰如其分"搭配）
一種厚顔的微笑，一種低聲下氣的頑強。
（帶貶義的“厚顔”與偏褒義的“微笑”，偏貶義的“低聲下氣”與褒義的“頑強”搭配）
草緑得魅人，花艷得猥褻。
（“草緑”與“花艷”給人褒義的感覺，搭配上偏貶義的“魅人”與“猥褻”）
她發生了風流兇險的故事。
（偏褒義的“風流”搭上貶義的“兇險”）
唯有流浪能使她自主和産生一種不三不四的自尊。
（用貶義的“不三不四”來修飾褒義的“自尊”）
你有更豐富的不幸。
（用褒義的“豐富”來修飾貶義的“不幸”）
他在這時看見她清澈見底的眼睛迷蒙了一瞬，那種一文不値的浪漫。
（用貶義的“一文不値”修飾褒義的“浪漫”）
粉紅夾銀花紋的緞面，溫柔得不夠正派。（“溫柔”是褒義，“不夠正派”是貶義）
他死得清秀俊逸，遠比他活着的時候可親。（用褒義十足的“清秀俊逸”來形容偏貶義的“死”）
2. 自相矛盾的搭配：
她們純潔的生活已經藏垢納污。
（“純潔”與“藏垢納污”自相矛盾）
與那些身心純潔的少女相比，有人倒寧可愛她不干不凈的美。
（“不干不凈”與“美”自相矛盾）
她注定要用自己的身體築起兩個男人的墳墓，她注定要玩盡一切愛情的勾當，在喪盡天良之後，懷抱一份眞正的童貞死去。
（“愛情”成了一種“勾當”，“喪盡天良”後卻有“童貞”）
她窈窕的豐腴，美麗的愚蠢早在粉粉的一條兒就給他看到眼里了。
（“窈窕”與“豐腴”，“美麗”與“愚蠢”自相矛盾）
他心里出現個要哭出來的笑意。
（通常是“哭笑不得”，這里卻是“哭笑兼得"）
我對他的愛主要是因爲恨。現在我知道，崇拜包括那么多恨。
（把“愛恨參半”的平行關係扭曲成了自相矛盾的因果關係，）
他的遺孀的性格非常適合做寡婦， 美麗，冷漠， 一向懂得和寂寞打交道而把空空蕩蕩變作一種飽滿。
（“空空蕩蕩”與“飽滿”自相矛盾）
3. 有形与无形的搭配：
那塊土地種進去是窮，長出來還是窮。
（“土地”是有形之物，“窮”是無形之物）
她那一夜感覺很碎。
（“感覺”無形，一個“碎”字讓它變得有形）
笑得渾身起浪。
（非物質的“笑”涌起有形之“浪”）
叔叔在她的笑里浮沉。
（無形之“笑”旣然可以興風作浪，人也就會“出沒風波里”了）
上述這三種文字搭配，在嚴歌苓的作品中俯拾即是。她對漢語進行如此膽大心細的前衛實驗，彌補了她叙事語言中古典文學底藴的缺失，使她的文字呈現一種與時俱進的時髦感，沒有舊式文人的八股文氣和樟腦丸味。
嚴歌苓這種文字風格給我們的啓迪是： 在爬格子的崎嶇道路上， 對自己的文字應該有一種自虐式的苛求， 即使做不到“語不驚人死不休”，也要力求在字里行間時不時亮瞎讀者的雙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