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春平
本文首发于总第1134期《中国新闻周刊》
清明时节的雨,是泪和思念。
往年清明是我们兄妹四人陪着妈妈给爸爸扫墓,今年的清明是我们兄妹四人给爸爸妈妈扫墓。
爸爸妈妈的双穴合葬墓坐落在离家乡武汉蔡甸镇十几里地的玉笋山陵园。墓地是妈妈生前亲自选定的。
安葬爸爸妈妈的玉笋山陵园。
当时患病的爸爸已在医院里躺了五六年,长期处于半昏迷状态,靠鼻饲和吸氧机维持着生命,但执着的妈妈一直都乐观地认为爸爸的病情会有好转的机会。我们四个子女也时常背着妈妈谈论爸爸的后事,但又非常纠结,碍于人还在世时就购买墓地不吉利的旧俗,一直没有直接张口跟妈妈说要提前给爸爸准备墓地,怕犯忌惹得妈妈不高兴。
2018年7月的一个周末上午,我们兄妹四人相约到医院看望爸爸。那天妈妈对我们说,今天你们四个伢都到齐了,中午我们就一起到附近餐馆吃个饭。妈妈一向比较节省,平时大家到医院看完爸爸后一般都是各自回家的,这次有点意外。
那天天气很热,妈妈边吃饭边摇着夏天不离手的大蒲扇对我们说:“我今天要跟你们伢们商量一件事。爸爸已经在医院躺了这么多年了,情况一天比一天差。我今天又问了医生,看来爸爸的病要好转很难。”话到此处,妈妈突然停顿下来,我们也放下碗筷诧异地盯着妈妈。只听妈妈神情严肃地说:“我是一个开明的人,不迷信,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应该考虑提前给爸爸准备墓地了,免得到时被动。”当妈妈自己把话挑明后,我们都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妈妈你放心,我们一定早点陪你去给爸爸选块好墓地。”
8月的一个周末,我如约从北京赶到武汉的妹妹家。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妹妹、妹夫陪妈妈一起到医院探望爸爸后,便乘车从武汉到蔡甸玉笋山陵园。
从武汉市区坐车到家乡蔡甸不到两小时的车程,妈妈唠叨一路:“你爸爸一辈子辛苦,年轻时忙碌工作辛苦养家,为你们读书和工作操心,等你们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又为你们看孩子,等你们的孩子又有了孩子的时候,爸爸本该享几天清福,就病了⋯⋯”
车到蔡甸玉笋山陵园,我们晚辈们簇拥着妈妈一起到接待大厅参观,随后坐上陵园的便民服务车沿陵园内环山路实地考察。陵园的墓地错落有致地建在玉笋山北坡上,南面是碧波荡漾的后官湖。
妈妈生前给爸爸扫墓。
靠近环山路山脚的墓地是多年前建的,价格最低。妈妈说,不要选太贵的,我看就在这附近找一处就可,方便以后来看你爸爸时不用爬山。但我们子女都反对,认为这片墓地靠路边,太吵,爸爸辛苦一辈子应该找个安静舒适的地方休息。妈妈听从了我们的建议。
接着又沿环山路到陵园近年新开发的墓地片区“忠园”,一家人跟随着妈妈拾级而上。我们执意要搀扶她上台阶,她却甩开我们的手,倔犟地说:“我身体好得很,不用你们扶,我自己来。”那时妈妈虽已87岁了,但身体硬朗,她硬是自己一步一步地靠台阶边向上爬,子女们只得前呼后拥地跟着保护她,生怕发生什么意外。妈妈走上一个台阶平台就坐一会,拿着大蒲扇扇着。我们一个劲地竖起大拇指表扬她厉害,妈妈的劲头更足了:“你们不要小看我,我年轻的时候吃过苦,爬过很多山,北京的长城我都爬上去过的。”妈妈是一个一经表扬就有点得意“飘飘然”的人。
骄阳如火的酷夏,妈妈手拿淡黄色蒲扇,穿着白底缀着蓝花的无领短袖上衣和宽松的浅蓝色长裤,山风不时撩起她稀疏的短发,汗水从她额头滴落。她一边擦着汗一边坚强地迈开并不太灵活的腿,坚持一步一步地爬完了30多级台阶。
“忠园”墓地片区有一排排已建好的墓地。陵园工作人员告诉妈妈,再往上走,山上还有更好的墓地。我们子女也齐声附和:“可以去看看,给爸爸选最好的。”妈妈说:“你爸爸一辈子都节俭,平时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要是知道给他买很贵的墓地,会骂你们是败家子的。我看这里就挺好的,价格也不太贵,墓地也蛮漂亮的。”于是当场就选中了一块紧靠台阶步道的墓地。
返回陵园服务大厅,妈妈当即就签订了购买墓地合同。我们子女要去柜台付订金,妈妈制止了我们:“给爸爸买墓地的钱我有,以后余款也由我来付。你们平时孝敬我的钱我都存了下来,正好用上。”妈妈从布袋里摸出钱包,拿出一卷百元钞票交到前台。
后来妈妈硬是将自己的储蓄都拿出来付了墓地钱。“我有钱,不给你们伢们添负担。你们有良心的话,以后多到墓地来看爸爸就是。”她说。
那天妈妈异常兴奋,觉得自己办好了一件心头大事,不顾劳累坚持要马上就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爸爸。第二天,我和妹妹乘车陪她去了医院。
在病房妈妈双手伸进被子摸着爸爸的手,一个劲地叫着“老夏呀,老夏呀”,爸爸还是一直闭着眼昏迷着。护工刘师傅告诉妈妈:“早上进食时,他睁开过眼。”
妈妈照例像往常一样自言自语地对着昏睡中的爸爸拉起家常,虽然爸爸没有一丝回应,但她仍一个劲地说着那些永远说不完的话。不一会爸爸睁开了眼睛,眨了几下就又闭上了。妈妈缓缓地凑过头对着爸爸的耳边:“告诉你呀,我昨天带着伢们一起到蔡甸玉笋山陵园看了一下,那里风景很好,有山有水,我们以后就到那里住。”
妈妈知道爸爸早在几年前就失去了意识和语言功能,但她情感上仍执着地认为他听见听懂了自己的话,自己也能够从爸爸偶尔睁开的眼里读懂他的心语。毕竟,他们从20多岁起就结伴生活,共同走过了60多年。
选好墓地后,妈妈亲自琢磨墓碑上刻什么碑文,格式怎么写好,并画好草图逐个征求子女们的意见。她不止一次指着墓碑“设计图”对子女们说:“哪天爸爸要是先走了,先别把他的照片镶上墓碑,以后我的名字要刻在这个地方和你爸爸并排,合影照片放在墓碑的右上方。”
2020年3月的一个深夜,久病的爸爸悄然离世。那年清明节前,我去火葬场接回爸爸的骨灰,赶到玉笋山陵园。爸爸的去世使妈妈苍老了许多,她再也没有往日意气风发的那股劲头了。从环山路边到墓地仍然是30多级台阶,穿着一身素衣的妈妈只得由子女们搀扶着,一步一步缓缓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气喘吁吁地爬到墓地。
妈妈抚摸着爸爸的骨灰盒,声音嘶哑地自言自语:“老头子呀,我跟你一辈子,为你生养了四个伢,你生病住院我又伺候了你七八年,今天又把你送到这里,我是问心无愧对得起你们夏家的。你就在这里等我,每年我都会和伢们来看你的,给你送你喜欢吃的东西。我放心不下儿女、孙子、重孙们,还想和他们多待几年,再来这里陪你。”
爸爸去世那年,妈妈已近90岁。从此她房间里多了一张爸爸的遗像,时常为他烧上几炷香。每年的春节、清明和中秋,她都要到一百多里外的墓地为爸爸扫墓,年年如此。那30多级的台阶,她爬得一次比一次吃力,但她仍然坚持着。有时我们劝她:“你年纪大了,就在山脚下待着,我们代你去给爸爸扫墓。”她执意不肯,非要亲自爬到墓地为爸爸烧香献花。
墓碑上镶嵌的爸爸妈妈生前的合照瓷像。
2022年底,妈妈还算硬朗的身体终于被新冠肺炎击倒,在医生的抢救下,她坚强地闯过了一关又一关。2023年6月,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是她生命的第93个年头。
妈妈静静地躺进了生前为爸爸和自己选定的墓地。墓碑上,爸爸的名字旁又刻上了妈妈的名字,右上角镶嵌着子女们精心挑选烧制的爸妈生前的合照瓷像,墓碑上的龙凤图案象征着爸爸妈妈60多年来的相濡以沫、恩爱相随。我们知道,墓穴虽然阴冷,但有爸爸的温暖和呵护,妈妈不会感到寒冷和孤寂。
(2024年清明)
(作者系中国新闻社原副社长兼副总编辑)